當教授是小偷──語言暴力的省思
車子熄火悄悄的停在斜坡的轉角處,他從車子裡探出頭來四處張望,確定四下無熟人,發動油門再緩緩駛了上去,回到了老家。
為什麼怯生生的,帶著怕?
這說來話長,上次回來,他遇見了阿水伯,熱情打招呼,阿水伯則冷冷的望了他一眼,嗯了一聲就走了,並且與另一位鄰居站在橋頭閒話,有一句話,帶著刺,遠遠的,隨著風聲傳來:「那個人是阿瑞吧,聽說他在大學教書咧。」
「真的嗎?」
「當然是真的,這種事還能騙人呀。」
「教什麼?」
「教…偷東西啦。」
哈哈哈……
語畢,兩個人樂不可抑的狂笑著,刺耳的傳聲音一句句傳進了阿瑞的耳中,他忍不住落下淚來,關上車門,飛也似的駛離了村落,返回台北。
無心的一句話,把他打敗了,刀似的,深深的戮入心扉;這一次回來,心中多了忐忑,擔心再見阿水伯,吃一頓排頭,來一餐冷嘲熱諷,選了一個日正當天的中午,四處無人的時刻,回家探望老母親。
那一天,我在橋頭看見他的車,趕過來與他寒喧,他說起了這件事,一些童年往事全上了心頭。
「不可以跟阿瑞出去?」
這是媽媽的叮嚀,最後成了家訓似的,只要被人看見與這個小小偷兒出門,鐵定挨一頓罵,如果被爸爸知道就更慘了,柴枝煮蝦米,討打啦;他成了村落裡公認的危險人物,每個父母都怕孩子與他在一起學壞了,尤其愛偷東西一事;這件事不知是誰傳開的,反正我也不知道他有偷過什麼大東西,好像頂多是順手牽羊吧,最大的禍首肯定他那愛打人的媽媽,每一次他偷了一點點小東西,她就四處嚷著,沿路追打,唯恐天下不知,久而久之便罪名昭張了。
小孩子不明究理便紛紛與之疏遠,也許只是怕招來一頓罵,能避就避了;我是不避諱這些的,朋友要有義氣,雖然我可能會因而挨罵,但還是常常去找他,成了好朋友。
與之情義相挺的理由很簡單,因為我也好不到那裡,喜歡作弄人家,頑皮一下,當過小賊,沒有資格嫌棄別人。
小時候,我的書包裡隨時藏有一包鹽,走路上學,會經過一大片廣垠的菜園,種了各式蔬果,有蕃茄,小黃瓜,大黃瓜等等,我常提早十分鐘出發,潛進果園裡摘下一、二條小黃瓜,沾上粗鹽,沿路吃了起來,一副小人得道的模樣。
蕃茄沾鹽生吃也很有味道,我吃上了癮,一次可以生吃十粒,我盜亦有道,只在路上吃,絕不帶回家。
附近有一口清澈的溫泉,經營一家溫泉旅舍,水是收費的,泡一泡要價五毛錢,泡一次,不貴,天天泡,就很貴了;每年冬天,我與鄰家小朋友結伴花一點小錢,進入溫泉池子裡消消寒,順便打打水戰,可是每天泡溫泉對鄉下人來說,可就是一點負擔了;溫泉旅舍旁有一條野徑,只要穿過籬笆,跳過冒泡的水溝,便可以直通溫泉澡堂,但漆黑難行,我們往往三人成行,點上蠟燭摸黑前進,潛入澡池中,洗一次免費的澡,闖關成功便開心不已,不幸被老闆撞見,就得落荒而逃了。
這算小偷嗎?
我不確定,大人肯定是這麼以為的,但我們只是為了好玩。
溫泉坐落在山坡下,水質清澈,冒著縷縷白煙,山坡上種了數百棵芭樂,有主人的,每年夏季就結果累累,泡完溫泉,肚子餓了,順道摘食來吃,月黑風高有夜色掩護,通常很安全,白天就危機四伏了,我們不知道主人在那裡?剛摘下來,芭樂放進嘴裡,園主人就悄悄掩至,與我們玩著你追我跑的戲碼,主人邊跑邊罵,我們邊逃邊笑,風中傳來成串的三字經,這樣玩膩了,我們還會加演戲碼,來來去去,去去來來,對著果園大喊:「小孩又來偷摘了?」只見主人氣急敗壞的再度追來,並且吶喊:「死囝仔。」我們才樂不可支的一哄而散。
茄苳林是一片野生林,離家就遠了一點,我們得騎單車才能抵達,背上背著釣竿,跑這麼遠除了玩之外,還有垂釣;那裡有幾座人工魚塭,養著各式各樣的魚,索餌恐殷,釣竿一放下,魚便上鉤了。
幸運的話,一次可以上鉤兩條,我們算是非法闖入者,多數的時候主人不在,但偶爾他會來巡邏一番,有一回,他不動聲色的從另一條小路悄悄掩至我們身旁,看了一會兒之後,輕聲叫住我們,表明他是主人。
三個小朋友嚇得兩腿發軟,爬腳想跑,可是只此一條路被他擋住了,情急之下,作勢跳下魚塭,他迅速阻止,要我們別怕,釣沒有關係。
之後,請我們進到他的工寮,裡面一應俱全,還有一座烤肉架,他幫我們的魚宰殺了三條魚,抹上粗鹽,升起火來,當場烤來吃,香氣四溢,令人涶涎,這場景難忘 。
後來,我們便常來找他,成了口中的大叔了,他是第一個不把我們當小偷的人,我們很感恩他。
後來因為北上讀書,便少再去魚塭找他了,多年後再回茄苳林早已人事全非,魚塭被填平,大叔失去了蹤影,這些前塵往事隨著阿瑞的心事全湧上心頭,那一天,我們坐在土地公前的老榕樹下閒聊,阿瑞邊說邊笑,邊笑邊哭…最後哭笑不得。
口中喃喃自語:「我是教授?還是偷兒?」
我一時也失了焦。
不知該安慰?
還是陪他一起傷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