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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木蘭母子的求學路

◎蕭紫菡


兒子:「沒有意義,為什麼要做?」


 那本是一個「你好大家就好」的年歲—國中。理個平頭、懂得考試與升學的語言,即便有時對這樣的生活,會產生些許不解,但,算算,不過三個三百六十五天,前進、前進…永遠比停下來面對難題來得輕鬆。

 然而,對士曦來說,他就始終無法融入這樣的隊伍中。打從小學畢業,髮絲硬生生被理成一樣的高度起,他從來是選擇讓滿腹疑惑盡情拋出,進而面對、行動。當考卷發下,他絕不立刻埋首,而是問:「為什麼要考填充題?」;當國文要考注釋、背課文,他問:「為什麼要一字不漏才算對?」;當老師上課一點也不生動有趣,他問:「這麼無聊為什麼要專心?」、「為什麼要上第八節課?」、「為什麼一定要在A段班才叫好學生?」……

 於是,即便要被打,他一個字也不寫;不願為了拿高分抄答案;上國文課自己在底下用新方法研究高中才學得到的數學公式;無聊時,漫畫是最好的讀物;平常考很糟,但段考成績卻不差;後來,自願進B段班。

 他不做怪、不搗亂,可就不在那隊伍裡,老師曾經懷疑他的智商,後來認為他是「不配合」。「老師跟我說:『你不寫考卷、要看漫畫可以,但不要影響其他同學。』某天,我就去書店逛到一本《性史》漫畫,沒想太多就租來看,第二天上課時,老師看到我在看,整個人氣到要沒收。我還翻到封底跟老師說:『這是有經過教育部認可的。』…」士曦笑著說:「後來的結局,好像是他要沒收,我跑給他追吧…」

 總之,國中三年,他總是可以明顯感覺到老師的不接納。他說,「要是在國小,我還會非常在意別人怎麼看我,考慮要不要配合一點?一進入國中,我掙扎很久,到底要不要表現得合他們胃口?合他們胃口很容易啊,你只要稍微怎麼做,老師就會覺得我變了…」

 但,做了沒一會兒,士曦就說,他沒有辦法,他還是只會做那個不寫填充、不背解釋的自己,問他為什麼?他說:「沒有意義啊!」

母親:「我完全孤立。」

 那本是一個「別人好我就好」的角色—母親。料理一家起居,懂得順從與管教的節奏,丈夫、兒子就幾乎是存在的全部了。很渺小,卻也很習慣。

 然而,對黃木蘭而言,她從沒想過,自己必須脫離出和許多女性一樣的隊伍之外。士曦進入國中前,從未反抗過什麼,一切看來都好,而當他開始不寫考卷、不上第八節、上課不看課本時…她無可想像、無所憑藉。

 她向來認為要讓孩子快樂,但成長經驗裡,她也從未意識過,快樂與升學會有多大衝突?

 而重點是,當時,她還是士曦就讀的那間學校裡的英文老師。

 「我從來都很乖啊。一路念書上來,求職、結婚。縱使我從不強迫學生念書,在教學上也一直以引起學生動機、興趣為目標,但,我始終就是在A段班教書,那教的都是會念書的,不念的,我頂多選擇不理他,算了。」

 而這一次,是自己的兒子。「算了」,怎麼也說不出口。還沒有時間搞懂士曦到底在堅持什麼,同事們的眼光便已形成壓力,她曾經求士曦去上第八節課。士曦去了,發現老師都不上課,而在打人、考試,氣得書包一拿就走。做母親的心裡有許多的疑惑:為什麼?為什麼士曦不能為了日子好過一點而背那麼幾頁書?士曦是不是真的有問題?要改變的應該是他?

 「反抗對我來說,從來不是自然的事,對士曦卻很自然。他認為沒意義的事,我怎麼也說服不了他。記得那次要說服他去上第八節課,我把他叫過來,跟他說,『我是老師,我知道有學生不上第八節,老師會很討厭這種學生…』講完後,士曦問我講完了沒,我說講完了,他跟我說了聲掰掰就走了…」

 「我真的很震撼,我發現我根本無法說服他,而且他很明顯地在抗議。」那刻起,她才意識到,問題來了。什麼問題?除了她無法用任何「習以為常」的理由強迫士曦,她還要面對丈夫、親友、同事的質疑。有人說她溺愛孩子,有人假裝沒看見,她說,那時,她才知道,要做一個挺孩子、面對疑惑的母親,「我是完全孤立的」。

是誰的問題?

 然而,那時,她開始選擇不去壓制。她一方面開始往外求知,大量閱讀心理、哲學、與教育的書籍,去上課。一方面,她無條件地傾聽士曦,為什麼會這樣想?

 當她打開了門,疑惑也開始獲得辯證。一次她認真地問士曦為什麼不背書,士曦拿一本漫畫書給她,說:「你拿去看,看完我考你。」她看完了,覺得索然無味,士曦問的,他一句也答不出來,士曦說:「一樣啊,你怎麼可以叫我去背我完全沒興趣的東西?」

 再不,就是她問士曦為什麼不能配合一點,士曦說,配合很容易,不然來試試看,只要今天做了什麼、沒做什麼,老師就會覺得他變乖了。實驗成功,她果真深刻地感受到一股模式在教育中扭曲地行走著。

 而即便所有人再不認同她與士曦,她也從未放棄理解孩子的機會。「孩子曾經問我:『既然你也覺得我對,為什麼不挺我?』我告訴他,我真的不敢,我真的就是怕沒面子,但至少我願意一直聽你說。」那段時間,士曦在學校再不開心,回來還是願意跟媽媽說。幾多時日,木蘭說,她終於可以放下先前那「是不是我孩子有問題」的恐懼,「我開始清楚,不是我有問題,也不是士曦有問題,是我的孩子不願意屈服在這個體制之下。我知道他如果堅持會很辛苦,但我心裡有了這個底之後,心裡變得很安定。」

孩子影響了母親的教學觀

 國三的時候,士曦經過專業檢測,結果顯示士曦在物理方面擁有資優能力。然而,這樣的結果,對木蘭而言,最有意義的不是家長的「面子」問題,而是,她重新反省了自己的教師定位。

 「我被士曦影響太多了!沒被他影響之前,我只要當一個A段班老師就好,一路都很順利,還認為學生的成績好,是老師的功勞,是因為我會教。但碰到士曦這傢伙可慘了,我從來不都知道,原來有這麼不一樣的學生。我就只會想,那教他的老師怎麼辦?要是他就是不寫,就是考零分,那教他的老師是不是就不『A』了?原來學生考好、考壞,跟老師的關係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,重點是在孩子本身!成績跟孩子本身的學習意願,有百分之八十的關係。從此以後,我對學生的包容度大到不行,不會對上課睡覺的學生生氣,不會輕易說放棄,我會慢慢去了解他、拐他念書,因此救了很多小孩…」

「如果連我也不聽他說,他內在的扭曲更不容易拉平。」

 士曦沒有考上公立高中,後來在私立高中就讀。在高中的頭兩年,他遇上了一位好導師,不逼他念書,不以分數為導向,士曦說,「他真的是認真在做『教育』,有問題問他,他不會只想教你怎麼寫對答案,而是認真去找資料來教你。」所以,他開始不遲到,不睡覺。木蘭說,這個在國中老師眼裡相當不配合的孩子,「變得好積極。」

 然而,到了高三,又換了一個導師,士曦認為,他並不懂得帶班,時常把班上的作息時間整個打亂,也不懂得幫學生擋下一些不合理的規範。那段時間,他又成了導師眼裡的奇怪學生。而對木蘭來說,有了先前的經驗,她更懂得如何排解孩子的情緒,她說:「從國中到現在,我可以感受到士曦對很多事情、很多人,充滿了恨意,那恨意可能要到好幾年後才消除,我不會因此就叫他不要恨、不要做什麼,但如果當時連我也不聽他說,他內在的扭曲會更不容易拉平。」一旁士曦點點頭說,「沒有媽媽,我想我當時對學校的動作會更大,傷害更多人吧。」

 高中終於畢了業,對台灣教育也更為失望的士曦,沒有去考大學。做軍人的父親非常生氣,士曦因此離家半年,在光華商場打工。在那兒,他接觸到了遊戲軟體,開始覺得動畫好玩,他開始想,要不要繼續念書?為的是什麼?要去哪裡念?

 這時,木蘭告訴士曦,「其實你已經很好了,不念大學只是其他人可能會在意,或者,在你往後交朋友上會有一些障礙,如果你可以面對,那媽媽都可以接受。」

「父母要先搞定自己!」

 後來,士曦選擇去日本念動畫。七年過去了,現在的士曦,在日本有了工作,職場上,他常能破除成規,自己研發不同的做事方法,找到更有效率及創意的方向。他說,許多人害怕他在學生時代不能「適應」學校,將來也就不能適應社會,但,他說:「相反地,我現在沒像以前那麼帶刺,也比那些一路順利念上來的人懂得多,更靈活。」

 至於木蘭,她說,走過這麼一遭,她很開心,她終於搞懂了一件最重要的事,那件事,「就是我自己。」她說,「父母沒有搞懂自己,就不可能會搞懂小孩的成長過程,他會認為小孩長大,找個好職業就好了,但很不幸地,不是每個小孩都這樣。父母其實只要做好兩個工作:一是幫助孩子認識自己,然後無條件愛他,不要說第二句話!不要說什麼大環境是怎樣…父母要堅定,我們自己搞定自己,外在就搞定了。但教育過程裡這部份常常是零,我們都習於活在社會價值觀裡…」

 最後,她說,就像太陽照射大地一樣,光線不會將人分類而選擇照耀何處;做父母也是如此,把自己搞懂,孩子如果喜歡衝,就是不要轉彎,「那就不轉吧!」讓他自己去碰,只要,做父母永遠地讓孩子感到,他願意站出來當那面挺他的牆,孩子永遠都還有空間與機會,對學習、與生命,充滿動機與希望。



編按:本文刊載於《人本教育札記》204期特別企畫,主題是「如何欣賞有主見的孩子,支持孩子成為『他自己』」。


轉載:人本教育基金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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