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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九一一」以來,全球出現得最頻繁的字眼是Jihad,一般媒體皆譯為「聖戰」。但這樣的翻譯是否恰當,則大可商榷。


《牛津外來字語辭典》稱:「Jihad 又可寫為 Jehad,十九世紀中葉引進之阿拉伯語。字面意義指『奮鬥』(Effort)。用來說明宗教戰爭,以及為了宣揚或保衛伊斯蘭的戰爭;也被轉用來指為了某種原因而展開的激烈運動。」


而當代伊斯蘭問題權威,曾在劍橋、哈佛及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執教的巴基斯坦學者阿梅德(Akbar Ahmed)在一九八八年出版的名著《發現伊斯蘭:理解穆斯林的歷史與社會》一書裡則指出,阿拉伯語裡有兩個關鍵字,一是「逃遷」(Hijra),另一則是「戰鬥」(Jihad)。在整個伊斯蘭的發展過程中,由於來自宗教與非宗教的迫害過多,由七世紀先知們從麥加「逃遷」至麥地那,即有了「逃遷」以及逃無可逃,即奮而「戰鬥」的傳統。而這種「戰鬥」,又使得他們深信可以藉著「群眾運動」(Mahdis)而接近或達到教義所倡導的理想。這乃是伊斯蘭世界裡各種千禧年式群眾狂飆運動不絕如縷的主因。十九世紀末,伊斯蘭世界著名的反抗領袖,反抗成功後改而修行的丹福底歐(Usman Dan Fodio)更說過:「逃遷是為了戰鬥。」因此,阿梅德教授遂指出:「伊斯蘭的Jihad,不祇是對不信者戰鬥而已,它是為了存活而戰鬥。」他在《發現伊斯蘭》裡以一整章的篇幅析論「逃遷」與「戰鬥」這兩個核心概念,他所謂的「戰鬥」,其實是一種以宗教心為基礎的「抵抗」。


因此,Jihad 一詞,譯為「聖戰」、「戰鬥」或「抵抗」,其實是差別很大的。「聖戰」這種譯法,在目前的論述氛圍裡,會予人和「宗教狂熱」掛鉤的聯想,在翻譯中即不明言地加進去了歧視性的密碼。「戰鬥」這個翻譯即很中性。設若翻譯為「抵抗」,則有了更多同情的意味。由於Jihad這個詞的翻譯在「九一一」後已被污名化,這時候,我們可能已必須從《古蘭經》裡去找回它的本義。《古蘭經》及其翻譯,都遠在「九一一」之前即已出現,它們都未受到污染。


在《古蘭經》裡,有關Jihad的記載,散見於各章,但足以統攝一切者,厥為第二章第一九○至一九三節。今據已故馬堅教授譯本將其擷出。馬堅教授留學埃及,一九三○年代即已將《論語》譯為阿拉伯文。他的《古蘭經》譯本,未將Jihad譯為有些版本的「戰爭」,而譯為「抵抗」,這和阿梅德教授的觀點實在足以對照。馬堅教授的譯文如下:


──「你們當為主道而抵抗進攻你們的人。你們不要過分,因為真主必定不喜愛過分者。你們在哪裡發現他們,就在哪裡殺戮他們,並將他們逐出境外,猶如他們從前驅逐你們一樣。迫害是比殺戮更殘酷的。你們不要在禁寺附近和他們戰鬥,直到他們在那裡進攻你們。如果他們進攻你們,你們就應當殺戮他們,不信道者的報酬是這樣的。如果他們停戰,那麼,真主確是至赦的,確是至慈的。你們當反抗他們,直到迫害消除,而宗教專為真主,如果他們停戰,那麼,除不義者外,你們絕不要侵犯任何人。」


而除了Jihad的解釋外,《古蘭經》在第二章第二一八節亦將「逃遷」與「戰鬥」間的關係做了解說:「信道的人,離別故鄉並且為主道而奮鬥的人,這等人他們的確希望真主的慈恩,真主是至赦的,是至慈的。」


因此,由《古蘭經》的本義,Jihad的本義為「抵抗」或「抗戰」,殆無疑義,一九七九年俄軍入侵阿富汗,美國中情局、英國軍事祕密情報局、沙烏地阿拉伯軍情局、巴基斯坦情報局等四大情報祕密勤務機構,支持賓拉登發動Jihad,當時的阿富汗游擊隊即被稱「反抗軍」。


而值得注意的,乃是《古蘭經》有全體穆斯林離開家鄉、團結抵抗的教誨,而在歷史上,尤其是現代歷史上,以前也的確有過大規模泛伊斯蘭主義的Jihad,而非常獨特的,乃是這種Jihad都發生在印度、巴基斯坦與阿富汗。最主要的為瓦利烏拉(Shah Walliullah)及其家族於一八三○年初在印度西北邊境所發動的反英Jihad ,但很快即被撲滅,而後他們這一派遂轉而在狄歐班(Deoband)開設學院,闡述理念,這乃是目前所謂的「狄歐班主義」,它直接影響到了巴基斯坦與阿富汗。


除了印度穆斯林的Jihad 之外,更重要的乃是阿富汗尼(Jamaludin Afqhani, 1839-1897)所擬發起的泛伊斯蘭Jihad。阿富汗尼乃是近代阿富汗之奇人,他出身貧家,專心向學,後來做到阿富汗的首相。他在伊斯蘭世界裡的地位,相當於中國戰國時代的蘇秦。他周遊伊斯蘭列國之間,鼓吹泛伊斯蘭主義,主張聯合抗英。周遊列國期間,他在埃及當過大學教授,出任過伊朗戰爭部長和首相,但也被許多國家視為危險人物而驅逐。除了在伊斯蘭世界周遊外,他也長期流亡過巴黎、莫斯科與聖彼得堡,最後客死於土耳其,對土耳其啟蒙有過重要影響。他有個未曾實現的夢想,就是以泛伊斯蘭主義為核心,對帝國主義展開Jihad。他甚至還成立過一個祕密組織,但因時移勢變,卒未能正式開展。


然而,儘管阿富汗尼的泛伊斯蘭Jihad未能實現,但他和印度的「狄歐班主義」,卻無疑地都影響到了賓拉登,甚至有人認為他即是阿富汗尼的再現。巴基斯坦的專家拉希德(Ahmed Rashid)估計,從一九八二至一九九二年的十年間,賓拉登的Jihad,即從伊斯蘭世界的四十多國裡,號召了至少三萬五千人到阿富汗。而其他受到他影響的人,至少在十萬人以上。


賓拉登以抗俄為核心的泛伊斯蘭主義,就政治反抗的角度而言,乃是泛伊斯蘭運動的重大進展。但經過波灣戰爭,這位昔日四國情治系統支持起來的Jihad英雄,卻將他抵抗的目標轉成了美國。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三日,他在倫敦所出版的阿拉伯文報紙Al-Quds al-Arabi發表了一篇〈全球伊斯蘭Jihad 陣線反猶太及十字軍宣言〉。這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宣言,後來被知名的美國學者路易士(Bernard Lewis)摘要翻成英文。由於這是一篇重要的文獻,特將其重點譯出:


--「自從真主創造了阿拉伯半島,其中的沙漠,並圍繞以海洋,沒有什麼事情比十字軍帶給這個地方更大的悲慘。他們如蝗蟲般蔓延,擠滿了大地,吃掉它的水果,毀滅了大地的翠綠。他們對穆斯林的劫奪,如同一堆吃飯的人搶著一碗糧食。」


「在過去七年多裡,美國占領了伊斯蘭最神聖的地方,掠奪它的財富,壓倒了它的律法,羞辱它的人民,脅迫它的鄰居,並用它在半島上的軍事基地,當做攻打它鄰居的矛槍。在過去,仍有人為它占領的本質而爭辯,但到了今天,已無人還有懷疑。而最好的證明,即是美國從阿拉伯展開對伊拉克人民持續的攻擊,儘管領土上的統治者都反對,但他們的聲音卻都被壓掉。」


「其次,儘管十字軍與猶太人的聯盟,帶給了伊拉克人民無比的毀滅;儘管他們已造成伊拉克人民超過百萬的死亡,但他們卻仍然一再地要繼續他們可怕的屠戮。顯然他們對酷烈戰爭後的長期封鎖、肢解與毀滅還不滿意,因而他們遂要對殘存者繼續毀滅,並藉以羞辱各穆斯林鄰居。」


「第三,美國的這些戰爭,除了是為了宗教和經濟,它同時也是在為猶太小國服務,俾轉移猶太人占領耶路撒冷及殺害其上的穆斯林之焦點。他們處心積慮要摧毀伊拉克,乃是最好的證明。伊拉克乃是阿拉伯鄰國裡最強的一個。他們要把這個地區所有的國家,如伊拉克、沙烏地阿拉伯、埃及、蘇丹都全部肢解,使大家全都變成弱小國家,從而能讓以色列長存,也能讓十字軍對阿拉伯土地的悲慘占領能夠永久。」


「因此,殺美國人及它的同盟,無論軍或民,乃是每個穆斯林的職責,祇要他能夠,或者在任何可能的國家,除非等到耶路撒冷的聖殿,以及麥加的哈蘭聖廟都擺脫束縛;直到他們的軍隊被擊潰如破碎的翅膀,離開所有伊斯蘭的土地,而且再也不能威脅到任何穆斯林。」


「奉真主之許可,我們希望每一個崇信真主而且願服膺真主之命的穆斯林,去殺美國人和摧毀他們所擁有的,無論何地,祇要看到;無論何時,祇要他能。同時,我們也要求穆斯林的教會、政府領袖、青年,以及士兵,對美國的邪惡軍隊發起攻擊,以及他們那些有如撒旦助手的盟友。」


這就是賓拉登於一九九八年繼反抗俄國Jihad之後的第二次Jihad,除了對象由俄國變為美國外,其為Jihad則相同。


因此,Jihad這個字要怎麼翻譯,其實並無定論,亦不可能有定論。具有「行動」內涵的字詞,翻譯本身即已是一種立場的選擇。如同「恐怖分子」換了一個立場就變成了「自由鬥士」。祇是由賓拉登這個昔日的「自由鬥士」變成今天的「恐怖分子」,徒然讓人對政治依舊停留在這種「相對主義」的困境中覺得悲傷而已。同樣的道理,Jihad可以譯為「聖戰」、「戰鬥」、「抵抗」,也隨人的立場而改變。


人類的文明,在道德上應有一些絕對的準則,如果沒有這種準則,就難免出現「你的恐怖分子是我的自由鬥士」的弔詭困境。由「恐怖分子」、「自由鬥士」,以及Jihad 可以翻為「聖戰」、「戰鬥」或「抵抗」,顯示出人類要更文明,仍有很長的路待走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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