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篇文章摘自:商業周刊第 1078 期
整理者:編輯部 
 
 
    
  圓神出版《我是被老師教壞的—我最感謝的一所學校》
吳祥輝以切身經驗,從他陪伴兒子成長的故事中,道出台灣扭曲的多元價值包裹著升學主義的一元思想,如何扼殺著教育食物鏈中的最弱勢——青少年。



這個十四歲又五個月大的少年,向我回憶他五六七年級的往事。事隔三兩年,他已能用輕鬆的心情描述。我摘要他的「口述歷史」:「同學不乖,叫去屋頂罰曬太陽。不必上課,一次一小時。連下課時間。」


「發考卷邊走邊叫同學名字,同學要馬上站到他前面。成績好的,他把考卷給他。成績差的,他就不給,直接把考卷扔在地上,叫學生自己撿。」


「還有更過分的。我們教室在三樓,他會走到走廊,把考卷或聯絡簿丟到一樓。發完考卷或聯絡簿,他才說:『沒有發到的,自己到樓下撿。』」


「全班太吵,被罰跪著考試。有家長向學校反映,老師知道後,對全班說:『是你們自己要跪著寫的,我又沒叫你們跪?你們怎麼怪到老師頭上?』」


他說的是五年級的男性班導師,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。對孩子說話的語氣很直接:「排好!」「站好!」「不要講話!」「聽到了沒有!」


非常明顯的,他的功課一落千丈,朋友激增。敢嗆老師的、被老師憎厭的同學,都成為他的「好朋友」。他們那夥孩子如此稱呼自己的班導師:「屁」一個。現在他已經會苦笑的說:「他是個敢做不敢當、會撒謊、喜歡侮辱學生的老師。」「現在我學會了。自己不乖,不要把錯怪到別人身上。」


五年級下學期,家裡替他轉學,遠離不再讓他快樂的學校。新學校接手的林老師兢兢業業,卻得面對一個「總是抱怨和遷怒」的孩子。沒想到,老師也會成為上一位老師的受害者。


真正的惡夢從七年級開始。故事發生在宜蘭一所著名的私立住宿學校。事隔一年,遷地為良後,他已能坦然面對。「我戴個戒指也不行?事情就這麼大?」他頂撞學務處江主任,學務處當年稱為訓導處。「誰叫你是一○八的,」主任說。「一○八是怎樣啦?就不是人嗎?」他直接嗆回去。 這所私立學校按入學考試成績分班。雖然,對外都說常態分班,但是,校長、老師和同學,都知道真相,私下裡也互不隱瞞,數資班、英資班和全資班都有。「我們學校現在很多人讀,寧缺勿濫。你們一○八的幾個問題學生,給我小心點。我會天天盯著你們,找到機會就會讓你們走。」


「×你娘!」十三歲的孩子當場發飆。結局是小過兩支。這是「念在初犯,從輕發落。」按校規,侮辱師長記大過一支。


這樣的反應很不成熟。但是,面對這種可惡的師長,十三歲的孩子還能有什麼成熟的反應?他媽媽說的話最經典:「兒子,你這樣反應,讓我很擔心。但是,你如果不反應,媽媽會很傷心。可以讓我不要擔心、也不要傷心嗎?」


他們看人處理事情 成績歧視才是運作的本質


我請他把過去七年學生生活中的「惡師」,列個「排行榜」,他說只有兩個,連五年級的班導他都淡淡的略過。這位學務處江主任被他評為首惡;排名第二的惡師叫禿頭,他總管教室和宿舍之外的地盤。他舉一個和他同夥的崔姓學生,在餐廳遇到禿頭的例子。


「安靜,不要講話,不要走動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。」禿頭說:「在餐廳我最大。叫你們做什麼,你們就照著做。」


「需要這麼臭屁嗎?」崔同學小聲說,卻被禿頭聽到。


「站起來。」禿頭咆哮著:「你不服氣嗎?你想怎樣?」崔同學拿起餐盤,往禿頭砸過去。餐盤上的食物散落滿地。記大過一支。


當然,這都不是單一事件,而是早已冰凍三尺。師生之間互相憎惡已久。現在,他說著說著,毫無怨氣或怒氣,神態和語調都很輕鬆。「學校大、又漂亮,制服也很好看。籃球場很多,籃框都是新的。教室開冷氣,桌椅很新。他們給學生最好的讀書環境。」 「可是,我們的心裡什麼也沒得到。」「高段班有錯,大事可以變小事;高段班當然沒有小事。低段班小事絕對是大事。他們看人處理事情。」高段班是成績好的班,低段班是成績差的。成績歧視是這個學校的體制運作本質。


「有別班的老師這樣跟全班說,『沒辦法,既然在這學校教書,就要遵照學校的規定。希望大家能夠配合老師,給老師一個面子,賞老師一口飯吃。』」他還補充說,這種老師會獲得同學認同,至少這種老師很誠實。


他把「寧缺勿濫」、「表裡不一」擺在一起,烙下這個學校在他心靈的深刻印記。七年級沒讀完,他又被家長轉學。轉到您們手上。他是我最小的兒子,培正。感謝您們,讓他擁有一個不錯的新開始。


「消費者權益」是學生的 家長卻自以為是付錢的大爺


感謝秋假前您打來的那通電話。「培正和同學起衝突。打女生。」 聽到這個消息,我是九分震驚,一分納悶。自從他野掉之後,我就對他立下一個停損點:絕對不能打女生。因為,小女生絕不會找小男生「釘孤支」(單挑)。他頂撞、辱罵老師被記過,我表面上訓誨他,心裡其實是另外一回事。


老師為什麼不能「頂撞」?老師一個成年人,為什麼沒有能力承受一個孩子「頂撞」?老師為什麼會被「頂撞」?我看過「師必自侮,而後生侮之」的往事,比學生找老師碴的多太多。


高雅的說:「吾愛吾師,吾更愛真理。」(亞里斯多德)最實在的說:老師的言教或身教,不是用來磨練孩子的「忍耐程度」。老師必須忍耐孩子的不成熟,孩子卻沒有忍受老師的義務。更根本的說,教育者和受教者是對等的合作角色,當學生「頂撞老師」要被記過,老師「侮辱學生」又該受什麼處分?「頂撞」這個封建詞,早該被從校園中揪出來「處死」。 台灣的教育一直是「賣方市場」,而非「買方市場」。用社會文明進化,消費者權益不再任由供應方宰制的角度來看,學校是台灣最落伍的地方。有的學校很可怕,連家長都直接介入校務。家長成為教育夥伴是種進步,但是,買方指的不是家長,而是孩子。


家長不懂法理,以為自己是「付錢的大爺大娘」,法理真的不是這樣。兒童和青少年都有被教養的「權利」,「付錢」是家長的義務,不履行就是「棄養」或「無力扶養」。看到許多家長到學校裡,把義務當成權利享,這種猖狂是由於學校只有圍牆,沒有肩膀。台灣教育真是嗚呼哀哉,尚饗。


如果培正是和男生打架,又是另一回事。男孩打架當然該慎重處置。可是,打架記過的「法理」是什麼?「禁止使用暴力」?很好。偏偏學校裡最常訴諸「肢體暴力」和「語言暴力」的,都是師長。


培正打女生!我的天啊!我立刻辭別正在一起談事情的朋友,趕到學校。您們還聚集在教室的某個角落「處理善後」,兩造隔桌對坐,身旁各圍著一些「支持者」,所有的人都默默無語。您帶著大家,好似正在「懺悔中」。


以剝奪「受教權」做懲罰 是台灣教育思想革命性改變


我先請問坐在培正對面的女孩叫什麼名字,「安琦,」她說。「安琦,可以告訴我衝突的經過嗎?」


她個子很高,平靜的說:「今天我把時空錯置了。」就只有說這麼一句話而已,我馬上就喜歡上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孩子。小小年紀竟然有這種高段的敘事能力,只用一句話,就同時深刻的表達「自我檢視」和準確的「情境描述」。真恭喜她和她的父母。


接著,肇事者和您讓我瞭解事件原委:您在上課,全班亂烘烘的。您拜託了幾次「安靜一下」、「不要講話喔」,沒人理妳。培正看不下去,對全班大吼:「不要講話啦!」安琦一聽,就對他嗆聲:「你自己還不是愛講話,憑什麼講人家!」培正一怒之下,衝過去,用手臂鎖住安琦的脖子。然後,被同學們拉開。 以前剛轉過來時,培正還是老樣子,上課愛講話。後來,就漸漸比較安靜聽課。當天,他沒講話。安琦用過去的印象嗆他,他才當下抓狂。安琦說「時空錯置」,我想是這個意思。


培正轉入之前,是個已經被「激怒」的孩子。就像我們身上有什麼地方受傷,絕對禁不起別人碰,別人一靠近「傷口」,就會有防備的本能性反應。


幾個孩子替培正說話:「培正是為了幫老師。」唉,又是老故事,老掉牙的「人性故事」。每次他爆發衝突,朋友就越交越多。贏得某些男生友誼,也贏來某些女生的「愛慕」。這當然不是他引爆衝突的本意,但卻會獲得「正當性」和「正義感」的鼓舞。


您給培正的處罰是:「停學一天」。我真的沒想到,在台灣的校園,竟然有另一種世界。您在「宣判」的那一刻,像個內斂公正的法官,沒有那種「在家自學一天」、「在家自習一天」的偽善。您的聲調傳達出,您很不忍心的判了培正一天的「酷刑」。


受教育是孩子的權利。快快樂樂,免於恐懼的受教育,是孩子的天賦人權。以剝奪孩子一天的「受教權」做為懲罰,是教育思想落實台灣的革命性改變。


「安琦事件」讓我高度驚覺。孩子轉入後,看著他臉上的暴戾之氣,已逐漸消失,線條變得柔和,以為他能在新學校平順度過轉性的日子。沒想到,他的傷痕已沉,夢魘未除。我決定要放掉所有預定的行程,陪他走一段不知會有多長的「心靈復健」之路。我感到慶幸,有這樣的學校和您這樣的老師,孩子也許「有救」了。


「這是我為你轉的最後一間學校。」從學校帶培正回家「停學」後,我讓他知道,他和我共同面臨一個既殘酷、又有希望的事實。他必須認明清楚,用不同於過去的心,珍惜這所特別的學校。「這間學校如果你還待不下,台灣就沒有你能讀的學校。你只有出國一條路可走。」培正說他不想出國念書。「從現在開始,我走到哪裡,你跟到哪裡。直到秋假結束。」他同意這個處置,他知道自己惹出大禍。 偽善、搜索、羞辱 我們不會被老師教壞嗎?


「安琦事件」很意外,因為,培正一直都很有「女生緣」。從小學開始,就不斷的有許多異性的「追求者」,滿抽屜不同筆跡的「情書」,證明他不是在吹牛。


「情書」是他的隱私,我們只能看信封。偶爾,不堪我的拜託,他才會網開一面,讓媽媽和我分享一二。「讓我瞭解你們小孩子怎麼告白嘛!拜託啦!」這是通常我博取同情的方式。「告白」是我聽他講電話時,學來的青少年流行用詞。


「情書」是隱私,「情話」是家事,孩子有講電話的自由。只是房間裡不裝分機,要講就不要偷偷摸摸。全家人都公平,講電話誰都能聽。講大哥大?請便,自己付錢。


國中新生訓練才結束,培正就接到幾個女同學寫信給他,包括學姊。據他說,其中一個「品學兼優」,他是她的「初戀情人」。他們的交往被班導師發現,但沒有遭受處分。「為什麼沒有被記過呢?」我問培正。這學校很特別,男女同校,男女同班,卻禁止男女同學私下交往。


「她跟我交往,功課也沒有變壞。還是好學生嘛。」培正說:「我的功課本來就很壞,也沒有變好。」「可是,她很可憐,老師總找她麻煩。」本來班上同學按程度不同,設有「標準分」,培正六十分就OK,她是八十分才可以免挨打。少一分打一下。


「妳成績很好嘛,」老師笑笑的損她,「提高到八十五分好了。不夠的罰雙倍。」舉例來說,她考八十一分,過去是安全過關,現在少四分,加倍變成打八下。每當她挨打時,許多同學看不下去,培正的幾個同夥都當場直接對老師嗆聲:「老師妳太過分!」「不公平!」「不公平!」「老師,妳怎麼可以這樣!」甚至還有的人小聲罵三字經。培正是「當事人」,也是「害人精」,不敢說什麼。 「看到她被打得那麼慘,我的心很痛。」培正說:「所以,我就跟她說,我們不要再交往了。」 「她喜歡你什麼?她不知道和男同學交往、寫信會被記警告,甚至記過嗎?」媽媽問他。「她知道我是怎樣的人,我一定不會讓她的信被學校看到。」培正說。


不守校規,終要出事。學務主任突擊檢查一○八教室,搜出違禁品。項鍊、手環、耳環、化妝品、手機、PDA、MP3、PS2都是「違禁品」。但,大家都知道,「信」才是搜查的第一目標物。


她寫給培正的信被搜出。學務主任不懷好意的笑看培正,一副人贓俱獲的得意之情;培正不斷的被激怒。就在學務主任慢條斯理,信封即將被打開的剎那間,暴怒聲驚動四座:「你敢看我的信。那是我的隱私!」培正咆哮著。他憤怒的重拍桌面:「有種你就拆開來看!」


按校規,這是大過兩支;「頂撞師長」一支、「男女不當交往」一支。培正在這學校念不滿一年,已經累計將近七支大過。沒被趕出學校,是一位好心的教官看不慣,暗中幫他「槓過」,故意不把記過單送出。一直到重現微笑之後,他才主動對我全盤托出。


唉,我只知道他不適應,卻不曉得他的日子過得這般屈辱,榮譽感完全喪失。不過,他還是很勇敢,不會哭、不會訴苦。他還是我記憶深處中的那個孩子。(本文摘錄自第一部)


 


書籍簡介_我是被老師教壞的—我最感謝的一所學校
作者:吳祥輝
出版社:圓神
出版日期:2008年7月25日


作者簡介_吳祥輝
1954年生。70年代以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一書勇敢衝撞台灣的教育體制,轟動全台。爾後進入平面媒體,從事寫作,並參與黨外運動和選舉公關等事務。 近年勤走異鄉,以國際觀點理性觀察,書寫完成《芬蘭驚艷》、《驚歎愛爾蘭》二書,再登創作高峰,成為新一代的教育關懷者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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